拍摄消防员台历不是什么新鲜事。在中国，先行者「陕西消防」推出了第二本官方印刷品，6 名年轻消防员及其锻炼有素的肉体，共同组成了和平年代的英雄肖像。喝彩声中，有人忧虑这种展示模糊了真实英雄与肌肉模特的界限 —— 考虑到消防员在出警时必须装备得一丝不露的事实，这一忧虑并非全无道理。

多次为法国消防队掌镜的摄影师 Fred Goudon 称，他镜头下的壮硕肌肉均来自如假包换的本土消防员，只不过，今年有几名职业男模加入了拍摄队伍 —— 倘若公众能轻而易举地辨识出男模，这倒不失为一次有趣的尝试。然而，回想上世纪美国西部牛仔形象的伟大代表 John Wayne，不仅无需裸露，肌肉也不甚发达，却依旧荷尔蒙爆棚 —— 显然，从 Wayne 到消防员台历，改变发生了。

事实上，运动员比消防员更能说明这种改变，他们的受众和市场远远大于后者。用英国记者 Mark Simpson 的观察来形容，即，他在 20 年前提出的 metrosexual（metro，都市美型男）正逐渐被 spornosexual （sport + porn，运动美色男）取代。那些刻苦健身，并擅长借社交平台炫耀成果的群体，改写了一度由 David Beckham 领衔的当代男性审美。简单来说，归结于一个动作 —— 脱掉。

Cristiano Ronaldo 是个中代表。同为足球运动员，同样性感，Beckham 指向的是热衷保养，在意发型、护肤、文身、衣品和饮食，不拒绝时尚杂志，愿意为完善外形投入大量时间和金钱的群体。通常，这意味更高的收入与更好的消费环境，方便他们践行 19 世纪「丹蒂一族」（Dandy，指流行于英国摄政王时期，注重服饰和礼仪，具有绅士品格而又放荡不羁的社会群体）的生活方式。

相较之下，Ronaldo 就直白得多。在为自创品牌 CR7 的内裤产品线代言时，他只用一张裸照就引爆了 Instagram。这种藉由展示肌肉来获取拥趸的行为，与 Beckham 式的 「不过分精致，也不过分野蛮」有本质上的区别：Ronaldo 们用超越职业需求的完美躯体告诉大众，现在，轮到我们主动脱给你看了。

有理由相信，这是一种带有表演性质的肌肉使用教程。通过曝光肌肉，吸睛吸粉，成为流量明星或被时尚产业吸收，也从侧面印证了「健身改写人生」的神话。受此影响，现在，男人们除了也可大方美颜外，还多了一款名为 Manly 的 App，方便他们在照片上解锁实际中并不存在的肌肉与线条。

肌肉是男人最好的外衣。西方文化的语境下，这一主张最早能追溯至两千多年前的古希腊。Herodotus 在《历史》（The Histories）中提到，古希腊士兵热衷于将俘虏的波斯士兵扒光，并嘲笑他们身体白瘦 —— 尽管古希腊人并未在与波斯人的战争中屡战屡胜，甚至一度溃逃。当然，崇尚肌肉的喜好没有贯穿西方文化始终，毕竟，古希腊文明在漫长的中世纪失传了：肌肉裸男在中世纪被用来展现地狱，暗喻基督教肉身的原罪和人的堕落；路易十四，近代时尚之都巴黎的缔造者，也没有选择袒露身体，而是穿戴齐备，以彰显无可匹敌的权势和志趣；至于健美巨星 Arnold Schwarzenegger，也曾一度面临胸大无脑的非议（肌肉男体审美在西方的断代史，意味着另一个命题：男人也靠衣装）。

镜子前对于身体的想象，既可溯源至古希腊的肌肉男体审美，又是现代健美系统对男性的再塑造

但肌肉男体的审美从未彻底断绝，而是屡屡复兴。在基督教的框架下，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家从古希腊理念出发，挖掘了这样的可能性 —— 用肌肉裸男表现「道成肉身」的神光。他们对抗中世纪的繁文缛节，修正教会对身体的罪化和贬抑。18 世纪中叶，德国美学家及考古学家 Johann Winckelmann 呼吁重回古希腊，针对的是巴洛克和洛可可艺术在欧洲宫廷的泛滥。无论是巴洛克的磅礴还是洛可可的细腻，都已经走向虚荣矫饰，而 Winckelmann 在古希腊朴素的赤裸男体中，寻觅到了人类静穆的庄严和伟大。

「你也很清楚，这世界除了肉感没有其他的感动。任何思想和观念，没有肉感就无法感动人。人明明为思想的耻部所感动，却偏要像一个装腔作势的绅士，硬是说为思想的帽子所感动」，日本作家三岛由纪夫在《禁色》中如是说。他是一位古希腊文化和健美男体的狂热追随者。但随之而来的问题是，怎样的肌肉，多大程度的展露，在哪种具有历史性的评判标准下，才会受到推崇，并让男人趋之若鹜？

几十年前，足球被认为是一项「男子气概」的、又或多或少与「粗蛮」挂钩的平民运动。意大利导演、诗人 Pier Paolo Pasolini 回忆，上大学时，家境优渥的同学纷纷选择网球，偏爱底层劳动青年的他则青睐足球。几十年后，意大利国家足球队员身着 Ermanno Scervino 高级西装，在米开朗基罗的《大卫》下合影 —— 通过装扮，激情的面目得以柔化，又不掩阳刚，正如大卫王在当代语境下的缩影 —— 一种值得被赏玩的肉体样本。

「赏玩」强化了运动美色男的后天属性。体力劳动者，或者说可能在工作中「自然」获得强壮肌肉的群体，正随着新工具的层出不穷以及生活方式的变迁急剧减少。如今，一个从肌肉上体现男性传统特征的人，恐怕不会再被误认为是劳苦民众，反而容易让人联想到「他可能干着和我们一样久坐不动的刻板工作，倒还别有追求」。一脱见分晓，肌肉在一众西装革履、腹部微隆的办公室先生里，显得光鲜而稀奇。实际上，更极致的强壮肌肉和分明线条，早已无法从劳作乃至一般训练中获得，换句话说，运动美色男受益于现代健美运动的成熟。

运动史上最具深远影响的一项变革，可能当属德国人 Eugen Sandow 在 19 世纪末 20 世纪初将「大力士比赛」发展成了「健美比赛」，把「比力气」变成了「比样子」。时值电影工业萌芽，Sandow 发现，观众并不关心他到底能举多重，而是喜欢看他秀肌肉的样子。受此启发，现代健美应运而生。它吸收力量训练的传统方法，并改良创新，以实现肌肉形态的升级。这套逻辑背后的潜台词在于，明明不需要靠身体吃饭，却愿意、也付得起时间和金钱，用坚定的意志练就一副强健的身体。

从这点上讲，新诞生的健美似乎依然符合古老高贵的运动精神：寻求完善自我。拉丁谚语有言，「Mens sana in corpore sano」，健全的心智寓于健全的身体中。然而，健美又在这方面和别的运动完全不同：它落实在了一种「看起来」的强大。毕竟，肿胀的肌肉和充盈的男人味之间，关系不可谓不微妙。

对「看起来」的诉求，导致了健美离不开表演与审美。什么样的肌肉叫形态好，既来自解剖学理据，也来自审美理念。壮硕的肌肉外观只是健美的追求之一，比例（肌肉之间的对比关系）和线条（较低的脂肪）似乎更为重要。由于吸收了「和谐即美」的观念，健美便不仅仅是一项吸收了古希腊训练方法的运动，也回应着古希腊以降的肌肉裸男艺术。健美者既是雕刻家的大理石，也是雕刻家本人。只不过，一旦健美者试图寻求更为大众化的成功，就不可避免地需要更通俗的表演形式 ——「请让我脱给你看」。

作为表演，健美从开始就受到了电影这一主流娱乐形式的影响。看得明白，也要看得愉悦。不费劲就能看明白，无疑令人愉悦，将男性气概变成「性感」，自然更令人愉悦。这是一种首先服务于身体欲望而非服从于价值观的愉悦。Sandow 曾受邀前往美国剧院，扮演一尊没有台词的古希腊美男阿多尼斯雕像，戏内戏外，这具强壮有形的身体都受到了狂热追捧，即便美国当年正面临经济危机，演出仍获得了巨大的商业成功。

我们如何从外貌上一眼区别一个孜孜不倦的运动美色男和一名强壮的体力劳动者？答案也许就藏在和 Sandow 同时代的美国男影星 Rudolph Valentino 身上。在 Marilyn Monroe 尚未出生的上世纪 20 年代，性感（sexy）一词原本是记者们用来形容Valentino 的。相比古老的爱欲（erotic）和色情（porn），性感与科学走得更近，它的出现和普及，正是流行文化对性科学剥掉了人对性道义上的耻感的呼应：身体也可以作为身体本身，而不是作为承载理念或精神的容器被欣赏。用身体来满足身体的欲望，其中就包括展示的欲望，完全合理。

在 Valentino 流传的公开肖像中，只有极少数的裸露写真，且均为赤膊；Sandow 那张著名的仿古风健美写真，也用一片刻意弯折的无花果叶遮挡了私部 —— 但那是过去。现在，性感、爱欲，甚至色情，都无需躲藏在性科学或艺术的背后含蓄张望。而一具经过现代锻造的男性身体，显然具备这种无畏裸露的自信，何况袒露本身足以带来实际的愉悦和利益。

这就是由「眼见为实」引发的趋势。现代健美，或者说现代肌肉审美的兴起在各方面都是时代的产物，而它的成熟又反过来影响了这个时代。它一面迎合着文化的视觉化、大众化、娱乐化，一面加剧了大众对男性以及性感的认知和期待。如果要为运动美色男找一个指征符号，腹肌也许是个好例子：我们从一个男人有没有钢板般的腹肌，判断他是否真的强健，是否美得和谐。尽管腹肌和肚腩时常被衣物遮掩，但撩起来——我们一定非常熟悉运动美色男这样的展示 —— 腹肌如此扎眼，人鱼线如此出色，一种值得欲求的良好自我管理和生活品质也就呼之欲出了。

炫腹就是炫「富」，它隐约指向昔日贵族精英般有钱、有闲、有追求的生活模式。主动裸露的运动美色男就如同新时代的「英雄」和性感的化身：我们点赞的同时，也在期望自己有朝一日能跻身此列。我们已经如此强大，以至于现实中的「真英雄」也就该是我们乐于得见的形象，无论他是来自中国陕西的消防员，足球先生 Ronaldo，还是每一个在健身房挥汗如雨的普通男人。